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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出于对韩国女作家韩江为何凭借《素食者》斩获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好奇心,以及这部长篇小说为何会从154名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获得2016年的布克国际文学奖,还是该奖项历史上的第一位亚洲作家。——为什么?带着这样的好奇心,我打开了《素食者》。
一口气看完,我常常感到不适,压抑,甚至窒息。全文透出冷漠、残酷、一副旁观者心态。这是怎么了?一群病态的人,不但不自救,不寻求他救,不互救,还将对方推向深渊,令她沉沦,陷入无底绝望的黑洞。——让我拿什么来拯救你们?我陷入沉思。
提前预警:如果不是说这部小说获得202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我是不会看的。也奉劝如果没有强大心智、情绪稳定、心理健康的读者,最好不要看,否则会令你不适,不但读来反思,还会反胃。
《素食者》讲述了一个女人英惠因为突然间不断地梦到血腥、杀戮的梦境而决定成为一个素食者,最后她的行为变得越来越怪异,甚至陷入了严重的幻想症,最终完完全全地将自己当作一棵植物树的疯狂故事。
小说新颖之处在于写作手法和谋篇布局上。通过三个不同的视角即丈夫、姐夫、姐姐来讲述他们眼中女主英惠不同阶段的故事,三个视角又分别有独立的标题即《素食者》《胎记》《树火》,它们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紧密完整的故事,它们也可以说是《素食者》三部曲。
1、《素食者》:英惠病了,拒绝吃肉,幻想自己是一棵树
首先的视角是英惠丈夫,在《素食者》里以他的口吻来叙述。在他眼里,英惠是一个普通没有魅力的女人,不高不矮的个子,不长不短的头发,泛黄的皮肤上布满了角质,单眼皮和稍稍凸起的颧骨,不惹人注意的打扮。他之所以会和她结婚,就是因为觉得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这样,他才觉得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也无须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
这是多么荒唐而滑稽的原因。这也说明英惠的丈夫一点都不在意她,不爱她,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这也是当英惠突然因为一个恐怖杀戮血腥的梦境之后,出现种种怪异反常行为,比如不吃肉,还将冰箱里的肉都扔掉,拒绝为丈夫准备荤菜,不愿意穿内衣,不愿意和丈夫同房等等,作为丈夫的他不但不关心妻子为什么会这样,还对她破口大骂抛弃她的原因了。
在丈夫的视角和口吻里,满是对英惠的冷谈、不屑、恐怖、嫌恶甚至是逃离。为了堂而皇之地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带妻子和他岳父岳母大姨子一家小舅子一家团聚,实则是要让全家人逼迫英惠吃肉。岳父当着众人的面掰着英惠的嘴硬塞大块的肉强迫她吃,英惠奋力挣扎反抗愤而用刀划破手腕,用鲜血来抗议,才终止了父亲的暴行。
英惠病了,被确诊为厌食症。她的厌食症,是为了反抗这世界的肮脏,可得病本身也意味着反抗的失败。可这疾病本身,对英惠而言是不洁的、不正确的、羞耻的,她的病,就意味着她在社会层面已经被排斥了,已经成为游离于“正常社会”之外、令家人蒙羞之人了。
苏珊·桑塔格在《作为隐喻的疾病》中说:“正是那些被认为具有多重病因的疾病,具有被当作隐喻使用的最广泛的可能性,它们被用来描绘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感到不正确的事物。”英惠的吃素,是把自己对这个龌龊肮脏世界的厌恶,具化为对肉食的厌恶。
她九岁时,有一只聪明可爱的白色宠物狗,有一天这狗咬了她。据说要治愈狗的咬伤就要吃狗肉,父亲还说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于是父亲发动摩托车,把它拖在后面猛跑……晚上家中大摆宴席,她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至今我还记得那碗汤饭和那只边跑边口吐鲜血、白沫的狗,还有它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成年后的她突然开始频频噩梦,并忆起一个又一个不愉快的片段,而这段回忆,最让读者心惊后怕,并隐隐感到自己追溯到了某个源头。所以,“我想要逃离,逃离这个世界,逃离这个身体,逃离我自己。”“我想要成为一棵树,一棵沉默的树。一种完全不同于人类的存在。”她幻想她的大腿上长出了茂盛的白色根须,胸脯上开出了暗红色的花,浅黄、厚实的花蕊穿出乳头。
2、《胎记》:姐夫病了,借艺术与灵感之花,乱伦小姨子
英惠病情加重,丈夫因无法忍受这样的英惠而断然离婚。姐夫却在这时闯进了她的生活。《胎记》就是以姐夫的视角来旁观英惠的怪异。姐夫是一位艺术家,对于姐姐姐夫敬多于爱,而对疏离于社会的妹妹英惠,他却始终有种微妙的惺惺相惜:“跟妻子相比,小姨子的外貌并不出众,但他却从小姨子的身上感受到某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
这里真是奇怪,对于英惠的丈夫,居然对自己的妻子不感兴趣,却对英惠的姐姐有种莫名的好感。这与姐夫对小姨子的感觉如出一辙。
当他的创作陷入瓶颈的时候,是英惠给予他灵感,也是英惠让他找到突破口。从妻子处得知英惠的身体上有块绿色的胎记,这给了他艺术创作的灵感与动力。他将英惠的身体画满花朵、绿叶与根茎,这也让英惠感受到了非人的舒适与放松,仿佛能从人体中解脱出来一样。
终于,当梦寐以求的艺术品诞生之时,艺术和情色的界限也被打破了,创作者和他的缪斯疯狂地结合。那一夜,英惠居然配合,居然沉睡得很好,她以为自己真的成了一株植物,有了满身花作的庇护,她感到释然。然而当疯狂的一夜过去,当冷静的早晨和冷静的姐姐来临,作何收场?阳光之下,一切背叛、罪恶、病态无处藏身,让人疑惑这疯狂的一夜真实发生过吗,值得他们毁掉人生吗?
艺术创作是乱伦的借口吗?姐姐尽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看到了赤裸裸的视频。于是姐姐报了警,姐夫被警车带走,妹妹被再次送进医院。胎记只是胎记,而烙在英惠姐姐和英惠心里和身体上的创伤,却永远也抹不去。
3、《树火》:姐姐病了,但生活与希望迫使她还要坚持下去
第三部《树火》是以姐姐的视角来叙述英惠的故事。三年之后,姐姐和妹妹都是孑然一身,姐姐努力挣钱送妹妹进最好的精神病院,每周三去看望妹妹。姐姐是一个坚韧厚重而强大的女性,她抵抗这个世界的方式似乎不是做一棵植物而是做洪流中的一块顽石。
当生病的妹妹被社会被家庭抛弃,只有她一声不吭地把重任承担下来。而她承受的巨大压力并没有让她的敏感消失。她对两个至亲之人的背叛没有愤恨,只有淡淡的疑问:丈夫是以怎样的心情拍摄影片的呢?他赌上一切只是为了拍摄这种微妙荒唐的画面然后最终失去一切吗?妹妹唯一能做的就是伤害自己的身体,她在连这都做不到之后又会怎样呢?
当听到妹妹说“我为什么不能死?”姐姐仁惠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活着”本身也兴味索然,疯癫的妹妹也只是自己的下一阶段罢了。实际上,她也经常冒出自毁的念头,想用筷子戳自己的眼睛,或是将茶壶里的开水浇在自己的头顶。
绝望的心理背后,同样也是对婚姻生活的控诉。仁惠和妹妹一样,长期忍受着不幸的婚姻。丈夫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不顾自己育儿的艰辛及情感世界的荒芜。精明能干的化妆品店老板娘,或是娴熟体贴的妻子,都只是自己维持的假象。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坟。
所以她也有自己的心病,但无处述说。甚至对于自己的妹妹与自己丈夫做出那样不齿的事她都不能责骂,她要隐忍吞咽。就在妹妹想做一棵树时,她想做一只鸟,一只自由的鸟。
4、在所有的冷眼旁观中,谁都是将英惠推离社会的推手
在小说《素食者》中,似乎并没有人关心英惠“吃素”的真正原因,大家只是一味地觉得不可思议和不能理解。丈夫因她“吃素”而不能在家享受美味佳肴;英惠的父亲因为觉得女儿不做荤菜对不起女婿,且当众违背他的命令而大打出手;其他的亲人也在默默容许父亲的逼迫,冷眼旁观着,以至于没有任何人在英惠挨打时立即阻止父亲。
英惠似乎连选择“吃素”的权利都没有。面对压抑、暴力的世界,英惠选择敞开自己。从不戴胸罩以缓解带来的压迫、赤裸上半身以驱走外部的燥热……英惠的行为常人是难以理解的,英惠也与常人走得越来越远。
那么,这些人都怎么了?所有人都显得无力、无奈,无措,对英惠冷眼旁观。
丈夫旁观妻子,姐夫旁观小姨,姐姐旁观妹妹。叙述者心怀困惑也好,心怀爱意也罢,却既难以理解英惠,也难以拯救她。在童年期,英惠旁观了自己的宠物,一只美丽可爱的小白狗,被虐杀,被分食,这是她长大后厌恶肉食的隐秘根源;英惠想要变成植物,而植物的生活也是一种旁观的生活,植物不能改变这世界的血腥和粗暴,只能确保自己的洁净和向阳。
是的,旁观是无力的,它比“改变”弱小得多,它让人心生绝望。但同时旁观也是有力的,以旁观者口吻写成的小说,虽然情节荒诞,但有巨大的真实的感染力。
为什么一个人想要成为植物呢?原因就是为了远离与人的角逐,摆脱暴力和黑暗。韩江在国际布克文学和颁奖礼上说道,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英惠所遭受的冷暴力、家庭暴力、精神暴力、社会暴力等,让她想要脱离人的肉体,成为一棵树,一棵扎根于地底,任风吹雨打也绝不动摇的树。正如书的腰封上写的:“她不是不想活下去,只是不想像我们一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