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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三年,秋。

朝阳刚刚跳出地平线,沉睡的大地蒙着薄薄的雾被,不舍掀去,青州城内却已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归来堂坐落在青州一角,此处僻静雅致,在这战乱频仍的年代,倒显得别有一番味道。

李清照身着浅青色衣裙,摇着团扇从屋中走出。她的眉眼中带着忧伤,丈夫病情每况日下,好像连这悠闲的生活都压得他喘不过气。

屋前的池塘内,青翠的荷叶平铺在水面,粉嫩的荷花娇滴滴绽放,蜻蜓从远处飞来,落在荷花上贪婪地吸吮起来。

李清照的性子有时会很单纯,不论当时心情多糟,若被眼前的些许的美好吸引,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着迷的神色。她从小锦衣玉食、博览群书,十几岁便能写词谱曲,名气在盛京汴梁,一时间无人能出其右。十八岁那年与赵明诚成亲,二人才子佳人情投意合,一度在坊间成为百姓争相讨论的佳话。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才雕琢出似她这般天真烂漫的性格,尽管后来家道中落,但他们感情如故,隐居在青州城十多年,日子无忧无虑,似神仙般悠然而无所拘。


一阵秋风袭来,李清照紧了紧衣服,坐到矮几前刚倒了杯清酒,身后却传来一阵咳嗽声。她秀眉一蹙扭头望去,看到脸色苍白的赵明诚,被丫头扶着走出屋来。

赵明诚道:“刚起床就喝酒,对身体不好。”

李清照道:“也没见你好到哪儿去,天凉了喝口酒,那才暖和。”

丫头青儿欠身道:“夫人若觉得冷,我到屋中取件衣服来。”说罢便进了屋。

李清照不悦道:“头些年婆婆总是跟我唠叨,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觉得是我有问题才怀不上孩子,后来给你添了两房小妾。几年下来,没见她们有什么动静,倒是把你的身体掏空了。你后来为了讨我欢心,就把她们休了,我怕别人说你闲话,又将她们留下来做使唤丫头。你倒好,说她们夜里孤单寂寞,总要有个男人来陪,怎么?是嫌我老了吗?瞧瞧自己的身体吧,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赵明诚被她的话呛得猛咳一阵,但明白她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同时心里又有委屈,只是不便明说罢了。他忙坐下来,伸手揽住她的腰,赔笑道:“总之都是我不好,你不是想喝酒吗?来,我陪你一起喝。”

李清照瞪眼道:“我才不稀罕。”却拿起酒壶倒了一杯,叹气道:“酒啊酒,清晨玉露白瓷杯,推杯换盏惹人醉,快点,喝。”

赵明诚拍案道:“妙呀!此语当浮一大白。”说罢一饮而尽。


悠闲的时光总是短暂,几个时辰一晃而过,李清照坐在池塘边,捧着一本马吊攻略,正看的入迷。青儿踩着碎步,引着一位客人走进院来。李清照望了一眼,不觉愣住了,来人装束不似文弱书生,倒和北方胡人有几分相似。

这客人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倒是客气,拱手道:“在下从北方而来,先生与夫人的名声不才多有耳闻,贸然来访实在冒犯,还请见谅。”

赵明诚从屋中走出,见到此人也颇感讶异,回道:“不敢不敢,请到屋中详谈。”他望了李清照一眼,见她脸上也写满疑惑,便吩咐道:“青儿,快将家中上好的茶叶泡来。”

进了屋,三人谦让就座。客人见他俩一脸疑惑,忽然想到当下宋金正在交战,他们这是在疑惑自己的来意呀!读书人在乎名声,即便他们只是闲谈,若落到旁人耳中,那也是了不得的事情。明了此中曲折,他赶紧站起身,满脸愧疚道:“在下来得实在匆忙,却未曾想到会为主家招来非议,真是该死至极。”

赵明诚摆手道:“无妨,既然已经来了,就请直言吧。”

李清照含笑道:“客从远方来,我本该询问姓名,但当今天下大乱,实不敢与你有所交集,抱歉之至。”

客人见她有谢客之意,也不生气,说到底还是自己考虑不周,便把带来的礼物先行奉上,赔笑道:“是我冒昧了,考虑的不够周全,还好备了些薄礼,算是为我这次冒失行为作的补偿吧,还请赏脸收下。”

赵明诚见这礼物用白色的宣纸包着,看不出来里面装着何物,先是笑着道:“请先用茶。”扭头望向李清照。文人最在乎的就是名声,若收了这礼物,不小心走漏风声,把可爱的夫人面子丢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清照开门见山道:“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若是贵重物品,我们可不敢收,这要是传出去,我俩岂不是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客人解释道:“夫人请放心,在下听说二位喜欢收藏金石古物,这些不过是有关金石鉴赏的书罢了。它们若在我手里,肯定一文不值,可在二位手中,定能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赵明诚素来喜爱金石古玩,听到此话颇为心动,暗想:若只是些书籍,收下倒也无妨。他点头道:“快请坐,阁下此来到底有何见教?”

客人拿起另一个盒子,开口道:“我这次来并无他意,二位若不嫌弃便叫我那布吧。在南下的路上,我碰巧得了把玉石壶,心中甚是喜爱,便托人多方打听,得知赵兄乃此中行家,就绕道来到青州,想请赵兄帮小弟鉴别一下。”

赵明诚打小喜欢收藏,唯一的心愿便是写出一本关于金石赏鉴的书籍。奈何天下金石何其多,有关此类的书又少之又少,他的心中有无数想法,可怎样也无法用文字的形式将它们写出,当真是如鲠在喉,让人食不能寝,夜不能寐。那布送的书虽不知是否考究?但于此时的赵明诚而言,颇有几分可解燃眉之急的意思。他的身体每况日下,大限仿佛时刻在招手,这本著作若是未能写就,这将无疑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幸好那布只是让他鉴赏石壶,未曾触及到文人的气节得失。他吁了口气,暗想:便给他瞧瞧,如此收下这些书,倒也理所应当。

李清照明白丈夫心思,倘若只是鉴赏石壶倒也无碍,便站起身跟着赵明诚走到那布面前,将盒子的盖子慢慢掀开。

此刻正是阳光最烈之时,一道光线透过窗户落在了三人中间。赵明诚向盒内望去,看到一把比拳头大些的玉石壶,阳光落在其上,散发着青绿色的光芒。他心下惊奇,轻轻拿起将盖子掀开,想瞧瞧壶内的雕工如何?盖子刚刚掀开,忽然一道清光将三人笼罩。

“快倒些茶来。”

青儿提起桌上的水壶,来到三人一旁,将茶水一点点向石壶倒去。随着茶水愈多,阳光在其内开始变得如梦似幻。待到壶中茶水过半,壶底陡然倒映出一道青光,由壶口向外呈弧形射出一圈五颜六色的光芒。光芒在他们的头顶慢慢形成图画,只见一棵苍翠的古树,生长在群山绿水之间,几只五颜六色的鸟儿从树中飞出,绕着树冠盘旋,向着天空飞去,它们越飞越高,飞出了光影、飞上了屋顶。光影随即变得暗淡,渐渐收敛,最后被收回壶中。

李清照如大梦初醒,惊叹道:“哇,我仿佛做了场梦。”

赵明诚如痴如醉道:“这把石壶即便不是古物,也可称得上是壶中绝品,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

那布自从得到这石壶,从不敢在人前显露,更遑论往壶中倒茶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把石壶凑在灯光下,只觉壶内宝光氤氲,但从未想到还有如此神奇的一幕。他的脸色神采飞扬,喜道:“先生果真名不虚传,一眼便瞧出这石壶的奥妙,亏我得了它这许久,竟不知里面还另有乾坤。”

赵明诚将石壶中的茶水清理掉,郑重地放回盒中,嘱咐道:“那布兄,这石壶千万要小心保管,不能旁露他人,切记切记。”

李清照觉得不妥,建议道:“你留着难保有杀身之祸,依我看不如献给你们大王,谋个一官半职,这样岂非更能福荫后代?”

赵明诚不以为然道:“如此宝物应当妥善保管,怎能用它来谋求利益,这么做实在不妥,不妥至极。”

“想妥善保管,也得有命才行。”李清照跟那布说:“那布,你若听我的,现在即刻马不停蹄去找你们大王,如若不然,便只能隐匿荒野了。”

隐匿荒野就代表自己和后代都要为这石壶忍受寂寞和贫苦,可这世道哪有不透风的墙?也许一时口快说漏了嘴,就能引来杀身之祸。那布确实有将石壶流传后人的打算,经李清照这么一点拨,瞬间明了了其中厉害,这确实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能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了。如果自己有权有势,哪还有这些顾虑?


那布送来的书籍确实给赵明诚带来很多启发,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著作上。李清照望着把头埋进纸张的丈夫,心中十分忧虑,可无论如何劝说,他都不予理睬。赵明诚知道自己的身体,如果不趁着此时的文思泉涌把这本书赶出来,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但老天并未被他的努力感动,病魔在某个夜间悄悄将他带走。

天冷了很多,李清照坐在黑漆漆的棺材前,一夜一夜静静守着他。白色的素衣特别单薄,深秋的夜风侵袭肌肤,她双目空洞地望着黑棺,仿佛看到了丈夫的身影,听到了他的呼唤。这些呼唤渐渐汇聚成一句话:“这本书终究没能写完,老天为何要在最后时刻给我这样的机会,却又在我满含期待的时候,把这一切统统夺走?”

服丧期过,李清照走出家门,来到一家酒楼,准备借酒消愁。她坐在二楼有一口没一口喝着,突然听到一楼大厅的谈话声响,那声音特别小,却能将她从回忆中唤醒,是因为他们所讨论的对象竟是赵明诚。

“你听说了没?归来堂的赵明诚死啦!”

“当然听说了。只是可惜那易安居士,像她这样才华横溢的奇女子,怎么就选了这样一个求荣卖国的丈夫?”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

“当我是聋子不成?这件事在青州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赵明诚临死前密约金国使者,还送了一件世间绝无仅有的玉石壶来谋求官位。哼!做了这等人神共愤的事,老天又怎会饶他?当夜便派了黑白无常把他的魂押了去,打到那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李清照当然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这件事她怀疑是青儿干的。因为那天在场的只有他们四人,其他人怎么可能知道玉石壶的事?自从丈夫死后,她遣散所有家仆,只留下一个陪嫁的老妈子来伺候自己。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著作上,想帮赵明诚完成那本书。让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青儿带着好几个人来到家中,说她伺候赵明诚多年,应当分走一半财产。李清照夫妇在青州一直有收藏古董的习惯,十几年下来,家里好几间房竟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金石古玩。头些天手头吃紧,她让青儿带着几件古董陪自己来到当铺,掌柜的听说是她来当东西,十分激动道:“居士在咱大宋那可是首屈一指的鉴赏大家,若是你们出手的东西,喜爱收藏的人肯定对此趋之若鹜。”

掌柜的出手很大方,当场拿给李清照两千两银票,并希望她下次出手时,可以优先考虑他家当铺。李清照清楚这几件古董的价值,但没料到能这么值钱,连一旁的青儿都看得傻了眼。回家后她遣散了家仆,并给每个人包了一百两银子,算是给他们这些年来照顾自己的补偿。让她没想到的是,青儿居然要跟她平分家产,分明是看她一个寡妇,好欺负罢了。她面对众人毫不畏惧,把那帮人骂了个灰头土脸。众人知道她的厉害,都不敢得罪,最后只好悻悻离去。李清照没想到青儿是如此小人,得不到好处就在外面散布谣言,给赵明诚脸上抹黑,丝毫没有将丈夫对她的特别照顾放在心上。

她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但并未因此失去理智,跟这些喜欢交头接耳的人争辩,只会落个心里有鬼才跳出来狡辩的结局。可是任由谣言肆意传播,肯定会被他们理解成自己默认了。

李清照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望着桌上赵明诚的牌位,泪水打湿了眼眶。丈夫入土未安,竟遭人如此抹黑,自己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堵住这幽幽众口?但李清照不愧是李清照,她很快就有了主意。单凭自己不可能为丈夫辩明清白,但有一个人,只需要一句话,就能为他洗清屈辱,这个人就是当今的皇上——赵构。


有了初步的计划,李清照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遇事犹犹豫豫不是她的作风,她明白做任何事都不能事先预备得那样完美,太苛求圆满反而会拖拖拉拉,越想越觉得准备不足,如此拖三拉四之终只会不了了之。

她又从家中拿出很多古董,在当铺换来足够的盘缠,便雇人将家中所有古董打包装车,算下来竟有十五车之多,然后派人在城里四处宣传,内容是:李清照把家里藏品全都带走,装了十多车,要把它们全部献给朝廷,以备军需。她也准备誓死追随皇上,不论天南地北绝不后退一步。

李清照这样做,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她愿意追随皇帝,并献出所有家产,以此让世人相信,自己对宋朝绝无二心,那么关于丈夫赵明诚的谣言,也会因此不攻自破。

彼时的宋朝军队正被金国大军步步紧逼,赵构忙得焦头烂额,心中又惊又怕,最后迫不得已只好逃到绍兴。李清照待一切准备妥当,便马不停蹄率领着十五车古董,浩浩荡荡向绍兴进发。一路上她不敢停歇,因为后方已经发现金国的斥候,他们想要寻到赵构的行营,再次复刻几年前活捉宋朝皇上的壮举。

赵构被吓破了胆,探子只要回报说发现金兵踪迹,他便会带着自己的班子逃到别处。满朝官员虽然满腹经纶,满脑子都是治国良策,但上阵杀敌并不擅长,只好将那经纶与良策统统塞进肚子,带着满腔悲愤随赵构而去。这一逃不要紧,他们先是从绍兴抵达宁波,再从宁波逃到奉化,又从奉化乘船入海到了台州,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再次启航,从台州经温州又回到了绍兴。

这帮人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丢盔弃甲暂且不提,倒是把李清照累得够呛。她需要时刻留意那十几车古董,生怕它们有什么闪失,可这些东西本就年代久远,最怕的便是舟车劳顿之苦。她为此而殚精竭虑,却阻挡不了它们损坏的速度,本来十几车好好的古董,再次回到绍兴时竟只剩三车了。赵构分明知道她在后面跟着,却只顾自己逃窜,完全没有召见她的意思。这一次回到绍兴,她下定决心,即便冒犯龙颜,也要闯营跟赵构讲个明白。在岸边安顿下来后,她决定今夜好好修整一番,待得明日一早,便去找赵构评理去,在这方面,她还从来没有怯过场。


明月凄惨,无一颗繁星陪伴,雾气飘荡,远处河水潺潺流淌,帐篷外,熄了的篝火还在噼啪作响,李清照躺在帐内,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家仆梅姨急匆匆来到帐内,唤道:“小姐,快醒醒,外面来了位军爷。”

李清照条件反射坐起身,张嘴便问:“是皇上派来的?”

梅姨点头道:“正是。”

李清照爬起身跑出帐篷,见篝火旁立着一位身穿盔甲的瘦高男人,她冲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急切问道:“皇上有什么旨意?是不是要见我了?”她撵了赵构这么多时日,只为见他一面,希望他能为丈夫说句公道话。

无数个日夜的期盼与等待,令她的心力憔悴,她已不再年少,无法承受这一路的颠簸与流离。这颗炽热的心眼看行将熄灭,这位军爷的出现,就像溺亡者抓住的那根稻草,令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军爷点头道:“正是。自从皇上下达从绍兴撤退的命令后,我一直在担心居士的安危,你们一行人带着那么多值钱的东西,要是在半道碰到金兵,该如何是好?所幸我们撤得够快,你们在后面紧追慢赶,总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今日皇上回到绍兴,心情很好,我便把你的事情又跟他说了一遍。”

“怎样?”李清照特别激动。

“皇上其实很早前就想召见居士了,只是金兵追得太紧,一直没有这个机会。这一路走来何止万里?大宋的百姓必然都看在眼中,那些宵小之徒的言论,自然会不攻自破。”军爷解释道。

“当真如你所说?”李清照皱起眉头。

“咱们素不相识,我为何要骗居士?”军爷断言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清照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行营中,一列列士兵手握着长枪,在灯火通明的军营里,交错巡视着。他们双目圆瞪,武器闪烁着白岑岑的光芒,身上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气息。李清照行走其中,感觉连寒风都变成了利刃,刺得她浑身生疼,心都要从喉中跳出。这是怎样的军队?竟有如此的威慑力?那为什么在面对金兵时,却被一击即溃?无数顶白色的帐篷,星罗般散落在军营的各个角落,它们呈圆形将中间那顶最大的黄色帐篷围绕其中,那里巡逻的士兵最多,也最骁勇。中军帐篷前燃烧着巨大的篝火,上面炙烤着牛羊肉,油水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声响。大帐内传出奢靡的鼓乐声响,一声声邪淫的大笑不绝于耳,李清照望着眼前的帐篷,能够想到里面是怎样的场景。

军爷嘱咐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进去禀报一声。”不消片刻,帐内的鼓乐与笑声戛然而止,遮帘被两个妙龄宫女从里面向两侧撩开,军爷走出帐低声道:“可以进去了,说话行事一定要注意分寸,皇上最厌烦的便是没有规矩的人。”

李清照虽然从没有见过赵构,但关于他的传闻倒听过不少,想必这军爷清楚自己的性格,担心在皇上面前有失礼数,那么他这个传令官肯定也会跟着遭殃。

“放心,这些礼数我还是懂的。”

李清照低着头望着脚尖迈入帐篷,随后跪下高呼:“拙荆李清照叩见皇上万岁。”

赵构端坐于主位,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清照。他一直在想这个李清照见了自己,会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她吊在后面跟着自己的溃逃大军那么久都没有被召见,心里一定有很多怨气吧?听说她性格乖张,喜欢怼人,嘴下从不留情。如果她敢撒泼,自己该当如何处置她?老祖宗有不杀文人的规矩,这样就难办了。他没想到李清照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如此懂得礼数,看来民间谣传确实做不得真,从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女人,该有的礼数自然早已经刻在骨子里了。

他挺直腰板,含笑道:“快快请起,易安居士的名气在咱大宋那可是家喻户晓的存在,今日既然不在皇宫,这些繁琐的礼数就免了吧。”

李清照站起身,双手交于腹前,仍然低头不语。

赵构点头道:“赐座。”

李清照入了座,望了眼端坐于两旁,用饶有兴趣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大臣们。他们多数都是文臣,只有坐在靠边位置的几个武官,俱是黑着脸低头饮酒,好像并不受待见。

赵构的声音响起:“居士这次前来所为何事,张爱卿已经跟我提过了。前些日子金兵猖獗,我一方面要筹措军饷,另一方面还要谋划反攻的策略,而且现在民情并不稳,一时间抽身乏术,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居士身为女子,但文采斐然,简直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今日居士既然来见,我便不能再视而不见,任由那谣言再猖狂下去。”他忽然喝道:“张汝舟何在?”

刚才陪李清照前来的军爷上前一步,叩首道:“臣在。”

赵构含笑指着他道:“这件事还好有你提醒,那便交由你来办吧。不可扰乱民心,记住了吗?”

张汝舟回道:“遵命。”说罢站起身,望了李清照一眼,转身出帐而去。

李清照站起身,复又叩首道:“谢皇上隆恩。”

赵构摆手道:“哎!居士不必多礼,刚才不是说了,这些礼数免了便是。”说罢抚须大笑。

李清照刚刚入座,突然坐在靠边位置的一个将军站起身,向赵构拱手道:“皇上,臣久闻易安居士诗词乃是一绝,心下仰慕得紧,若今日能听到居士的诗词,岂不美哉?”这将军听了赵构刚才的话,气便不打一处来,一个女人何德何能让皇上如此客气,平日里怎地看待我等却如仇家一般,恨不能一脚踢开?什么文采斐然,千年难得一遇?倘若金兵来犯,难道要靠他们不成?还不是要靠我们这些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将士吗?

赵构皱了下眉头,暗想:我们文雅之士谈话,哪儿轮得着你这个蠢才插嘴?但转念又想,这次召见李清照,岂非正是为了此事?他含笑道:“居士刚到,杯酒未沾,你也忒心急了点。”

这将军心里不服,但赵构有旨,他只好瞪了李清照一眼,就要坐下。怎知李清照猛然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作为诗人,她的心中颇有些浪漫情怀,遥想当年项羽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以败军之师面对江东父老。现在大宋军队被金兵打得节节败退,皇帝被撵得四处逃窜,与丧家之犬又有何异?他不思反攻之策,却夜夜笙歌,如此这般,大宋失落的江山何日能够收复?

她朗声道:“这位将军既然开口,我便吟诗一首,以添酒兴。”

赵构身为宋朝的皇帝,对文学情有独钟,今日倘若有一首绝世佳作,在自己面前被一个女子吟出,放眼整个文坛,那可是独一份的存在。他当即站起身,两眼放光地盯着李清照。一众大臣见赵构起身,自己哪有不站起的道理?

李清照拿起一根筷子,在酒杯边沿轻轻敲起。起初时毫无节奏,渐渐的福至心头,筷子起落慢慢的有了律动,脑海中项羽的身影逐渐开始高大起来。她忽然停止敲击,又自斟自酌一杯后,闭上眼睛细细品味,酒水在口中那清爽醇厚的味道。

那将军大眼瞪着小眼,有些不明所以,轻轻咳了一声,却被赵构瞪了一眼。他有些不耐地端起酒杯,正要张嘴去喝,李清照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李清照猛地睁开眼,向那将军望去。将军听了身子为之一振,他怎样也没有想到,李清照一介女子,竟能吟出如此惊动天地撼动鬼神的诗句来。赵构忍不住叫了声好,难不成今日当真会有流传千古的诗在自己面前出现吗?其余大臣尽皆瞪大眼睛,他们心中也充满期待,自己虽然做不出一首像样的诗词,可若是能跟着李清照沾光,那也是能吹一辈子的美事啊!

李清照心中悲愤难当,仿佛大宋有无数苦水,在这一刻要从自己口中吐出。她无法遏制这种感受,朗声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坐在帐篷阴影处的起居郎,正在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大声吟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好一首气魄万千的好诗呀!”

赵构听到此话,一屁股坐在地上,胸腔开始急促起伏,他忽然一拍桌几,站起身气冲冲进了内帐。一个文臣冲到李清照面前,拽住她的衣袖就往外跑,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哪壶不开提哪壶。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你的下落。”


李清照明白自己得罪了赵构,极有可能因为这首诗而锒铛入狱,可她并未因此而觉得恐惧。回到驻地,她仰望苍穹,连那挂在夜空的皎月,仿佛也在向着她微笑。它每一天都在注视着大地,望着金兵一点点将大宋的江山吞并,最该痛心疾首的皇帝和朝廷命官们,还在东躲西藏,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今天她以一首诗,彻底讽刺了那帮畏首畏尾的家伙。她觉得很痛快,至于以后将会被如何治罪,她毫不在意。正如她那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一样,豪杰生于天地,自当争作人杰,即便沦为厉鬼,也要作那鬼中的英雄。

她吁了口气,命令所有仆人抓紧起身,将古董全部装在车上,改道向青州赶去。她已经做好了被抓的准备,但想起赵明诚的那本著作,她觉得应该在最后为他做些什么,如果最终没能完成,只能说这本书本就不该出现在世上。

回到青州的归来堂,李清照一边着手金石著作的事宜,一边等待着官府的问话,可是一连好多天都不见有动静,这结果让她感到意外。赵构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自己在大臣面前让他那般难堪,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难道是念在自己名声的份上,决定放自己一马?或者是有人在他面前求情?正在李清照疑惑不解之际,一个相熟的客人来到了归来堂,此人便是张汝舟。李清照怎么也没想到,左等右等等来的人却是他。

初冬的清晨飘着皑皑白雪,屋前的池塘结着薄薄的冰,枯萎的荷叶在冰上匍匐着,天地间早已是一片雪白。张汝舟坐在矮桌旁,翻腾着双手在炭炉上取暖,这个男人现在一脸憔悴,疲惫感笼罩着他全身。

李清照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好好一个将军,被贬成了有名无实的军需官。”

张汝舟惨笑一声,道:“将军有什么好稀罕的?天天被金兵追得上蹿下跳,还不够窝囊吗?我们明明有实力跟他们一较高下,可是每次要跟他们交锋,背后却总有人掣肘。有几个将军反驳了两句,你猜怎地……哎!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李清照为他倒了杯烧酒,惭愧道:“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一时糊涂,才把你害成这样。”

张汝舟将酒一饮而尽,畅快地呼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了,先谈谈你的事情。皇上那天很生气,他让起居郎把那夜的记录删掉,那家伙是个硬骨头,死活不肯。皇上毫不客气,赏了他一百大板,这一顿板子打下去,起居郎那小身板如何吃得消?直接呜呼哀哉了。我本以为你会逃走,谁知一打听,你居然又回到了归来堂。现在金兵闹腾的厉害,皇上还无暇管你,待他回过神来,第一个收拾的便是你。我劝你,还是趁早逃命吧。”

李清照摇头道:“算算年岁,我已经五十了,前两年跟着你们东奔西跑,身子早就垮掉了。这次回来我已经下定决心,在这本著作没有写完之前,我是不会再走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桌上的一叠文稿,又道:“明城走的前一天夜里,还在跟我念叨,这本书一定能完成。可老天不开眼,第二天就把他收走了。”

张汝舟急道:“可要是你没写完,皇上就对你动手呢?”

李清照叹息道:“时也命也,那就表明这本书,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时光慢慢流逝,李清照沉浸在《金石录》的文稿整理中,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一个清晨,她来到屋外,发现池塘里的冰已经融了,一旁的小树发了新芽,墙边的那棵小草也露出了脑袋。

“不知不觉,春天都到了。”

李清照深吸一口气,冬天的清冽已然不再,空气中飘着泥土的芬芳,刚露出脑袋的朝阳,撒下红色的霞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忙碌了三个月的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紧锁的眉头一点点舒展,露出甜甜的微笑。

梅姨拎着外衣跟出来,披在李清照身上,心疼道:“小姐,天凉,还是进屋吧。”

李清照摇头道:“时间过得太快了,记得上次张大人来的时候,还在下雪哩!他最近在忙什么?”

梅姨叹了口气道:“我听说他在征饷的时候,跟一个商人谈不拢,这商家就放了狗咬他。他现在还躺在床上,没好利索呢!”

李清照道:“朝廷一直打仗,征饷肯定不断,再好的人家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没把他的腿打断就不赖了。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他,做将军虽然窝囊,但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吧?梅姨,你去准备一下,我去看看他。”转身就要进屋。

梅姨伸手拦住她,劝道:“小姐,寡妇门前是非多,咱还是不要给张大人添乱了吧?这话虽然不好听,可我知道你的脾气,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听我一句劝,好生在家写书,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了。”回想起上次面圣的事,她的心就砰砰乱跳。还好皇上没找小姐秋后算账,要真出了事,自己一个老婆子可怎么办才好?

李清照噘起嘴想使小性子。她也就在梅姨面前像个孩子,一碰到这种事就不依不饶,梅姨见拗不过她只好同意,这招可谓百试不爽。但这次并没有奏效,梅姨甚至掐起腰回瞪着她,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她抓住梅姨胳膊一阵乱摇,撒娇道:“哎呀!梅姨……”

“这件事就是说破天去,我也不会同意,你可别忘了老夫人的嘱托。”说完转身进了屋。

李清照自从跟着赵明诚搬到青州,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母亲清楚她平时说话做事总是率性而为,生怕她在外面闯祸,就当着梅姨的面经常说:“你的性子太直,搬到那么远的青州去住,我总是放心不下。你梅姨是个稳重的人,做事有分寸,她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你要是敢不遵从,就是违背我的意思,便是个不孝的闺女。”

梅姨是个开朗的人,平时只要不犯大错,她是不会拿这话来压自己的,但只要说了,就表明这件事有风险,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李清照虽然不服,但明白梅姨是为了自己好,她也不好逆了对方的好心,只好狠狠一跺脚,把嘴一撇道:“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突然,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李清照扭头望去,透过栅栏门看到几个彪形大汉,但见他们穿着衙役的衣服,其中有两个人手里还提着手链脚链。领头的打老远便看到了她,大叫:“在那里,别让她跑了。”他们毫不客气,一脚将木门踹倒,在李清照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他们戴上了手链脚链。

李清照被他们朝外推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问道:“你们做什么?”

领头的不屑道:“干什么?给你好好瞧瞧。”他拿出一张状纸,上面黑压压写满了字。李清照接住要看,忽然一个衙役抓住她的手,在另一个衙役掏出的印泥上一按,而后提起她的手,在状纸上写着“李清照”名字的位置狠狠一戳。领头的当即把状纸拽到自己手中,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衣袖,冷笑道:“这次总该知道为什么要抓你了吧?”

到了这时李清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栽赃嫁祸、替罪羊之类的字眼,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没有看清状纸的内容,但前几个字却写着“罪女李清照”的字样。现在他们白纸黑字俱全,自己还被画了押,若就这样被他们带走,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不明白。”李清照道。

领头的瞪圆眼睛,指着她大叫:“刁妇,给我打,照死了打。”

两个衙役强按着李清照,让她跪在了地上,一个衙役撸起袖子,在她脸上用力抽了两个耳光。李清照哪里受过这种苦头?登时晕死过去。梅姨听到动静从屋中走出,看到几个衙役先是一愣,随后见李清照被两个衙役架着,嘴角淌着鲜血,脸上有两个血红的手印,惊叫一声向她冲去,却被领头的一脚踹在地上。

“老不死的,活腻歪了吧?”领头的瞪了两名衙役一眼,骂道:“还愣着干嘛?赶紧拖走。”


正午时分,天空开始变得阴沉,在离青州城府衙不远的布告栏旁,一声声震耳的铜锣被猛然敲响,喜欢热闹的百姓听到锣声,开始纷纷向这边靠拢。他们都知道只要这里的铜锣一响,青州城必然是发生了大事,官府鸣锣提醒,是特意号召百姓们来此听闻告示的。只见一名官差拿着一张告示,待另一名官差刷好浆糊后,迅速上前贴上,负责读告示的官差望着百姓越聚越多,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名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正好打这边经过,他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转身走到一家茶摊前,问老板:“掌柜的,发生了何事?”

老板冷哼一声道:“何事?”他拎起炉子上的铜质制大水壶,转身向摊内的一位客人走去,给对方添了茶,这才瞥了一眼那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心中了然,迈步走进茶摊,坐在一张空座旁,喊道:“掌柜的,上一壶好茶来。”

老板板着的脸立即舒展,吆喝道:“来嘞。”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儒袍的中年男人,气呼呼从人群中挤出,一个年轻人笑嘻嘻跟上他,把他让进茶摊。

年轻人问:“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中年人冷冷道:“简直岂有此理。”

他们二人坐在了黑衣男子的旁桌,刚刚坐下中年人一拍桌子,喝道:“掌柜的,快上茶。”

老板端着三碗茶,分别放在三位客人桌上,笑着道:“这世道啊!它就那样,你生气有什么用?人家该当差的当差,该讹人的讹人,反而自己怄了一肚子气,不值当的。”

中年人瞪眼道:“你懂什么?易安居士乃是我大宋数一数二的名士,他们不庇护倒也罢了,怎地还要做出这等让人丢尽颜面的事来?”

黑衣男子抬起头,露出一张黝黑的脸,胡须短而浓密,竟是那个找赵明诚鉴赏玉石壶的那布。他听了这话,向那中年人抱拳道:“这位先生,你所说的易安居士,可是归来堂的李清照李夫人?”

中年人瞪了那布一眼,冷哼一声道:“在我大宋除了她是易安居士,还有谁敢这样称呼?”

那布赔笑道:“是老弟孤陋寡闻了,兄台刚才说她丢尽颜面,这话从何说起?”

中年人心想:没想到在这青州城还有这等孤陋寡闻之徒,倒是稀罕得紧。他捋着胡须故作高深道:“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布忙道:“愿闻其详。”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这事还得从几年前说起,那时易安居士的丈夫赵明诚当时还尚在人世。某一天他家来了一个胡人,声称自己得了一件世间绝无仅有的玉石壶,想让他帮忙鉴别真伪。这赵明诚是个金石鉴赏的行家,听了这话哪有不心动的道理?于是就帮那胡人看了几眼。这件事过去没多久,赵明诚就去世了……”

那布惊道:“他死了?”

中年人瞪了那布一眼,语气很是不爽道:“你既然问我,我便如实相告,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去问旁人。”

老板伸过来脑袋,打岔道:“这话自然是假不得的,比金子还真。”

中年人颔首道:“易安居士在丈夫离世后,去当铺当了些家中的珍藏,把所有的家仆都遣散了。这些家仆中有个叫青儿的丫头,那天跟着居士去过当铺,她见那几个藏品特别值钱,心中起了歹意,第二天带了很多人去找居士麻烦,想以多欺寡让居士让出一半家产给她。”

他见那布怒不可遏,又要开口说话,于是住了嘴。那布刚要开口,却见中年人住了嘴,连忙转怒为笑道:“兄台好口才,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中年人笑着点头,啜了口茶道:“居士当然不会同意,还好那帮打手尚有良知,没有欺负她一个弱女子。”他忽然气冲冲道:“谁知那个青儿得不到好处,竟然在背后说居士丈夫的坏话,当时惹得满城风雨,都说赵明诚为了做官,居然给金国的大王送了把玉石壶。这等小人真当得而诛之,居士夫妇对待家仆那是没得说的,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真是气煞人也?”

那布终于等到了开口的机会,怒道:“若让我逮到她,绝不饶她性命。”

中年人点头道:“正该如此。但居士并非常人,她为了给丈夫辨明清白,居然不远万里跟随当今的皇上而去。当时他被金兵追得上蹿下跳,哪有时间来管这等小事?哎!偌大的国家,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跟金兵面对面的交锋,说到底还是上面无能啊!”他指了指天,又道:“还好老天有眼,居士在绍兴时,把皇上撵着了,皇上开恩吩咐张汝舟来办此事。这张汝舟来到青州,二话不说就把青儿抓了起来,一阵板子下去,她就招供了。可真是大快人心呢!”

“那为什么还有今天这种事?”那布问道。

中年人唉声叹气道:“人一旦有了绝世才华,无论在哪儿都有人想要让他露上两手。那天皇上召见居士,一个将军让她作诗助兴,居士二话不说,当场作出一首好诗来。”他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不知是兴奋还是哀愁,“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摇头道:“大宋万万百姓,没一人敢说实话,没想到居士一个弱女子竟然不输男儿郎,作出这样一首豪气万丈的诗来。这首诗说的就是现在国家的弊病,有一次我碰到张汝舟,揪着他问战事。他摇头跟我说,其实咱们宋兵并不弱,只是上头的太胆小,一听说金兵来了,就想着撤兵赶紧逃。居士这首诗其实就是为了挖苦……”他又指了指天,“他们太软弱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男儿郎就该战死沙场,而不是苟且偷生啊!”

那布皱眉道:“所以皇上听了这首诗很生气,就要把居士杀了?”

中年人狠狠一拍桌子站起身,朗声道:“居士既然敢当他面道出这首诗,想来已经做好了就义的准备。可是,可是……竟有人想把居士的名声搞臭,说她在三个月前跟张汝舟成亲,结果这张汝舟为的是居士的家产,待他巧言令色把居士的家产骗完后,对她拳打脚踢,用尽侮辱之词。居士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昨天来到衙门提出要和张汝舟解除婚约,还说张汝舟私下售卖科举试题,听说已经证据确凿,那张汝舟已经被发往边疆了。”

那布一怔,问道:“居士真的和张汝舟成亲了?”

“当然没有。”中年人咬牙道:“我曾几次拜访归来堂,居士一直在编写《金石录》,根本没和张汝舟有任何交集。成亲之事不过是官府的一面之词罢了。若依国律惩处,妻子提出和离,无论对错,都要被关押三年。这三年时间太久了,足够他们做任何事情,只怕是她在狱中一天,都会有性命之忧呀!”

那布攥紧拳头道:“简直岂有此理,还有王法吗?”

中年人惨笑道:“王法?王法还不是他定的?我真希望……”

年轻人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制止道:“停,慎言。”他向那边人群望了一眼。那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几个官差已经开始留意这边的动静。


牢房中的光线十分昏暗,隔了很远在墙壁上会插一把摇曳的火把,受了重刑的囚犯不时会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李清照虚弱的坐在地上,抬头望了眼高处的狭窄窗户,从这个位置望出去,刚好能看到那轮皎月。她的脸肿得老高,忍不住会抽动一下嘴角,可每一次抽动,总会带来更加钻心的疼痛。她的眼中噙着泪,尽管很久前她已经做好承受各种下场的准备,可当真面对时,恐惧感还是令她心惊胆战。

李清照自认为是个洒脱的人,回想起以前的锦衣玉食,再瞧瞧眼前这间牢房,狭窄、潮湿、肮脏……还有不时从某处传来的呻吟,那声音犹如从地狱传来的鬼叫,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神经。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慌忙转过身,只见牢役领着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走过来,用木棍在她的牢房外狠狠敲了几下。

真的要来了吗?他们会拿我怎样?李清照打了个激灵,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牢役嘱咐了一句:“长话短说,声音小点。”说完转身离开。

远处的火把忽明忽暗,映照着来者的脸恍恍惚惚,他特别高,特别壮,李清照搜索记忆,所认识的人中,并没有这号人物,但听刚才牢役的话中意思,这人对自己显然并无恶意,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她爬起身,拖着沉重的镣铐凑近去看,待看清对方的样貌后,微微一怔。

“那布?”

“正是在下。”那布惭愧道:“没想到几年前我的贸然拜访,竟会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还有,你的脸无碍吧?”

李清照摇了摇头,道:“不怪你,要怪就怪人心的贪婪吧。明城走后,我本想平平淡淡过完下半生,没想到会落得如此下场。”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镣铐,不禁落泪。

“如果当年没有夫人指点迷津,又哪里有我那布现在的成就?”那布保证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当下宋金两国势不两立,你若帮我,肯定又遭非议。”李清照无奈道:“你要想帮我的话,就到归来堂看看梅姨吧,我被衙役带走,她肯定会阻止,不知有没有受伤。”

“今日我去过贵府,梅姨受了点皮外伤,没有大碍。”那布忽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夫人刚才的话提醒了我,人是有贪欲的,我应该在那些喜欢搞钱的大臣身上动心思才对。”

李清照并不想跟贪官同流合污,反对道:“你不用在那帮人身上打主意,我不想跟他们掺和在一起,天下文人这么多,就算低头也不是向着他们。”

那布问道:“那夫人是什么意思?”

李清照道:“我的事,你不用操心。你是金国人,在大宋终究有诸多不便,要是被有心人发现,更会有性命之忧,还是趁早回去吧。”

那布心想:她是怕跟贪官有了关系,被读书人戳脊梁骨,文人重气节,可是这气节又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为何要因此而不顾性命呢?怪不得族人总说这些读书人都是书呆子,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搭上性命,真的值吗?我暂且答应她,至于以后怎么办,只能自己抉择了。他们夫妻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大部分责任都在我,绝不能再让她因我而丢掉性命了。

他向李清照拱手道:“夫人教训的是,是在下鲁莽了,我今夜就启程回北方去,夫人保重。”

李清照望着那布的背影消失在大牢的尽头,心中泛起浓浓的苦涩,谁愿意去死,谁不愿好好活着?只是对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卑躬屈膝,那是如何也不能答应的。这不是气节问题,而是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如果真的在乎这些,自己当初又为何要吟出那首诗呢?皇上昏庸软弱,若能因为这首诗而挺直腰杆,不再惧怕金兵,主动出击,夺回河山,迎回二圣,为大宋挽回颜面,即便因此丢了性命又有何惧?


四年后,北方草原。

一匹黑色烈马载着一位身穿黑色华服的男子,由南向北急奔而来。天空蔚蓝,飘着几朵白色的云彩,绿油油的草原,就像海洋般一望无际。一顶白色的帐篷,几十只毛茸茸的绵羊,咩咩叫个不停,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从帐篷走出。他身穿兽衣,一脸胡须,远远望见奔来的骏马,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着急忙慌迎了上去。

草原多矮坡,风也比南方大很多,住在这里的牧民,脸上都饱经风霜,肤色也被晒得黝黑,他们的性格如野马般充满烈性,但他们待人毫不做作,说话不会言不由衷,这便是张汝舟决定留在草原的原由。他在宋朝为将,日日如履薄冰,最后却落得流放的下场,被那布抓来后,对方非但从不为难他,反而将他当成兄弟,为他找了住处,还送了许多牛羊。

一处矮坡上,张汝舟望着眼前连绵不绝的草原,心中的热爱如沸腾的热水,每时每刻不在攀升翻涌。他开口道:“那布兄弟,你可有好些时日没来了。”

那布喝了一口烈酒,笑着道:“前线吃紧,还有得忙呢!这次找你来,是给你看一样东西。”

“哦?”

张汝舟接过那布递来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不少字,这是一首词,他低吟道: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张汝舟琢磨道:“她好像很难过。”

那布噗嗤笑道:“怎地,想她了不成?”

张汝舟叹息道:“居士这样的女人,我想是个男人都会喜欢吧?”

那布道:“那可未必,我看赵构就很讨厌她。”

张汝舟道:“赵构喜欢溜须拍马之辈,像居士这样直爽的人,他当然不会喜欢。”

那布道:“宋朝的官员还有文人,表面上一副杞人忧天的嘴脸,可若是见到哪个人比自己厉害,他们心里就会变得酸溜溜的。拿居士来说,当初她被关在牢里,你见有哪个人为她走动了?听说有很多文人、大臣甚至在背后蓄意摸黑,编排出很多子虚乌有的事情,看样子恨不能除之而后快。那帮人天天满口子仁义道德,到了正事上却各有各的小算盘,生怕别人当了先。我当时还好没有顺着居士的意思去办,选择找人疏通,那几个大臣便代表一帮文士上书朝廷,赵构最后顶不住他们的口水,只好把居士无罪释放了,要不然……这帮人,真是虚伪。”

张汝舟无奈道:“他们喜欢权谋之术,每一个逆他们意的人,都会被无情抹杀。”回想起几年前的深夜,他还有伤在身,却被几个衙役抓了去,问都不问一句,自己就被打得皮开肉绽。后来得知李清照竟成了自己老婆,由于受不了他的殴打与辱骂,就提出了和离,并举报他私下里售卖科举试题。官府一查之下确有此事,便要把他发配到边疆,还好后来那布找到他,把他带到了这里,要不然这条命非丢在那里不可。

那布把酒囊拍到张汝舟胸前,说道:“还有一件事,居士把那本《金石录》写完了。我每一次去找她,她总在念叨这本书是丈夫生前的遗愿,一定要把它写完呢!嘿,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张汝舟喝了口酒道:“我虽然跟居士见面甚少,但记得她和我说过同样的话,由此可见她对这本书很是看重,赵明诚那小子真有福气呀!”说完大笑一声,转身上了身后的棕色骏马,朗声道:“来来来,那布,咱们来比试比试。”不等对方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骏马长鸣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向前窜出。

那布大骂:“张汝舟,你小子耍赖。”说罢大笑着上马向前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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